研究 | 赵华：以设计思维面对漆艺——福州漆艺当代创新的六个案例（二）
时间：2025-02-25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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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漆艺，陈杰做过各种各样的实验，最终回归到大漆这种材质本身。大漆最有趣的是不确定性，陈杰称之为“天趣”，虽然控制这种技艺需要几十年的修炼，但“论经验你可以百分之八十控制它，但不能百分百控制它的趣味”。他觉得做大漆这么久，大漆最吸引他的地方也正是这些不确定性中蕴含的生命力。陈杰毕业于福建工艺美校漆艺专业。上世纪80 年代，曾有体制内稳定工作的陈杰选择下海，他开过装潢公司，期间因为热爱一直做漆艺。虽然当时漆器行业不景气，但他还是选择研究这门工艺，并于1988 年成立工作室。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陈杰在平面漆画领域已取得一定成就。从2003 年开始，他从漆画转向漆器、家具等立体艺术创作，从漆的平面艺术转为对产品与空间的关注，从大漆材料与工艺本身的装饰性出发，探索工艺、器物与生活的关系。陈杰是福州当代漆艺家具的开创者之一，他同时用漆画、装置、器皿、家具等多元形态阐述对大漆的理解。他认为，把大漆作为空间作品呈现给大众，更容易被接受。漆画不能只作为“高高在上”的艺术品，而是要把画融在实用的器物和空间中。从设计和研究的角度，陈杰尝试把漆画从平面艺术变成立体漆艺，他把漆画延伸到家具系列，做了大量的探索与尝试。他认为漆艺术实际上包括了漆画、漆器还有漆雕等，古代的大漆艺术也是以实用物为主，但中国现代的漆器产品设计和市场销路都不够好，是非常可惜的。大漆必须与现代艺术和生活方式结合，才能发展下去。日本的漆艺传承也正是因为在实用与欣赏之间找到了平衡，不仅作为日常用物，也可作为艺术欣赏。陈杰对大漆家具的形制做了很多研究，收集了各种资料，家具语言具有古典的东方韵味。他认为，过去国人讲究正襟危坐，而现代的生活方式则追求坐感的舒适，所以在保留传统家具的形式和美感的同时，他柔化了其中的线条，并把大漆框架与软装饰面结合，让使用更为舒适。此外，为满足不同季节的视觉审美，陈杰还设计了可移动的花几桌面，可按照季节更换不同色彩的漆艺面板，漆艺在居室空间中充当了非常重要且实用的艺术软装角色。（图13、14）
13.《坊巷春秋》大漆家具系列，陈杰，2011
14.《花几》，陈杰，88 厘米× 40 厘米× 40 厘米，2005
陈杰的漆艺作品具有很强的装饰性，屏风、家具、茶具、首饰等也都是具有实用功能的艺术品。同时，大漆本身的材质和工艺之美，在反复地使用和触摸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只有近距离使用和接触才能切身感受到，这也正是大漆作品回归生活的意义。（图15、16）
15.《四大名枞》漆器，陈杰，20 厘米× 20 厘米× 12 厘米，2009
16.《茶盘》，陈杰，50 厘米× 25 厘米，2009
和很多漆艺家一样，陈杰髹漆的工具很多是自己做的，他也教学生自己做工具。他认为做什么作品，就要去寻找什么样的工具，而做的过程就是对漆语言探索的过程。“如果是做大漆，你就一直去做，做的过程当中漆会告诉你什么是本体语言。”他在与国际艺术家交流中体会到，大漆本身的特质也正是大漆作为材料的当代性，而这种不确定性，是其中制作者“人”的因素和大漆本身的特质混杂在一起而产生的一种美。立体漆艺造型是近几年来在传统漆器的基础上，结合其他地区漆艺的影响，逐渐发展起来的，也被称为“漆雕”。在使用功能之外，漆雕更突出了在环境中的装饰性，用传统的造型和工艺手段，结合更多元的装饰材料，与大漆重叠混合，经过打磨产生出或斑斓或含蓄的效果，这其中也凸显着大漆这种材料的语言和表现力。陈杰常用蝴蝶图案，也是觉得蝴蝶本身蝶斑上的颜色和纹理很适合用大漆表现，效果很好。
在漆艺中，陈杰更多关注的是对大漆自身语言的钻研。他认为漆语言极为丰富，要发挥漆语言的长处，而且要对这种语言进行更为深刻的探索。关于漆工艺的艺术性，在于其技艺本身与其呈现出的艺术性。虽然漆画从漆器中脱离出而独立存在，使得漆艺的表现形式更加丰富，但漆艺的本体语言仍在于大漆这种材质本身，在于材料语言、艺术语言、技法语言三者的相互作用，即文与质的相辅相成。所以，当代漆艺也在于工艺美、材料美和漆艺家个人观念与素养的综合提升。[3]“无论”是青年漆艺家龙一的原创设计品牌。和传统的漆艺工作室不同，“无论”虽然是基于大漆这门技艺，但却不止于漆，而是通过设计的力量，让艺术回归生活。龙一毕业于福建师大美术系，先后师从于前辈漆艺家汤志义和上文提到的陈杰。他基本功全面扎实，但和传统漆艺家不同的是，龙一尝试着大漆的更多可能性。他有着年轻人的敏感，大漆对他而言不再仅仅是传统的工艺，而被融入他的艺术设计中，并结合着大漆之外的材料组合、产品形式和艺术门类，让漆艺成为时尚生活方式的载体。“无论”的产品渠道拓展其实比较简单，最早只是口口相传，从做一些小器物开始的，但设计比较现代。做现代漆艺的人一直很少，龙一不想再做传统的那一类漆艺产品，而是想把漆艺融入现代的生活。起初，很多品牌和艺术家找龙一合作，如家具设计品牌“春在”设计师陈仁毅、杭州“玉玲珑”设计师陈林、台湾“清庭”设计师石大宇、银川美术馆设计师张迪……这些合作对象想将大漆融入自己的作品中，他们看中的是龙一的大漆技艺和天马行空的创造力。这种打破工艺壁垒的跨界合作让龙一尝试了大漆更多的可能性，并打开了思路。“在当代，以创作及设计思维去打开大漆，是这个行业的另一种可能。”龙一抛开固有经验，真正开始用设计思维来创作，传统与时尚之美和日常实用结合，“让喜爱大漆这种材质和工艺的人不再因为款式传统而拒绝它”。龙一让木头、陶瓷、金属、藤编、亚克力等材料和大漆产生连接组合，成为附着大漆和设计逻辑的元素，创作出融入现代生活的产品和艺术品。他认为器物与空间的关系在现代生活中越来越重要，“任何一种工艺，只有在使用中才有可能被延续”。为了把握美与实用的尺度，每设计一款产品，龙一都会对器物进行溯源，从造型的历史演变、地域特性和使用方式等多方面进行研究。即将推出的新作“云居—高足豆”，他设计了近2年的时间，从“豆”这种古老的器型开始，到其材质与造型的应用场景，都做了严谨的考据推敲。几何体高足豆除继承了古意，更重要的是融入了现代的生活方式，既可作为水果、茶点的承盘，也可作为壶承和花器，单独陈列也是很好的艺术品。从品牌和系列的角度，云居高足豆与之前推出的“之春—龙鳞纹”系列承碟也相得益彰。大漆的材质与工艺之美在器物中得到直观体现，同时结合了现代设计构件。上半部分的漆盘内部以拉灰工艺形成独特的纹路，素髹的漆面层层叠起；下半部的金属锥座托举漆盘，以几何体展示高足豆的优雅线条，以现代设计语言重新诠释，既保留了古典韵味，又融入了简洁大气的现代配色，使其更符合当代人的生活方式与审美需求。（图17—20）
17—18.《云居—高足豆》，“无论”，直径13厘米，高8.5 厘米，材质：实木、金属、天然漆、苎麻、金银， 颜色：玄黑、黛蓝、胭脂、橘黄、天青、松绿、碧绿
19.《之春》系列龙鳞纹漆器，“无论”
19.《之春》系列龙鳞纹漆器，“无论”
“无论”还将大漆技艺从陈设扩展到空间，无论是商业空间还是住宅空间、汽车内饰空间，从墙面到地面，都可以结合髹漆技艺和现代模块化的设计组合，如为“上下”商业空间做的漆艺软装，为红旗汽车做的漆艺内饰等。它还与一些家具品牌合作做了联名的设计款家具，也是“U+”品牌的战略伙伴。模块化大漆地板是“无论”今年做的一个尝试，用大漆做地板有它的优势和特性，除大漆材质特有的温润触感外，每一块地板都是不同的，可以根据空间来设计，也可脱离空间组合和移动。（图21）
21.“无论”为“上下”品牌商业空间做的漆艺软装
设计是龙一作品的核心，在龙一看来，漆器行业缺的并不是工艺，而是创造。创新本是传承的一部分，只有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开始喜欢的时候，一种技艺才能真正地传承下去。而所谓创新，并不是单纯的形状或材质上的变化，而是审美、生活态度乃至意境上的引导。只有不断积累经验、打破壁垒，才能做到真正的创新。在脱胎漆艺中，一般基础层的胎底（俗称“地底”）与涂漆、推光、彩绘常常由不同的工艺师来完成，从胎体到成品都独立完成的全能漆艺师并不多，而叶聪便是这种全能型漆艺家之一。叶聪于2012—2018 年在福州漆艺保护基地学习，师从省级工艺美术大师陈天灨。他漆艺技艺全面，在脱胎漆器髹饰技艺方面有独特见解，尤其擅长于地底制作，在造型和工艺上都有着更为现代的创新。叶聪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陶瓷艺术专业，对于造型的探索与创新从陶瓷转换到漆器上。漆艺和陶艺在造型上有很多共性，比如，都有胎体的可塑性，在工艺过程和最终效果上也呈现出各种不确定的因素。相比于陶瓷，漆器对于造型有一定自身的优势。例如，陶瓷造型要考虑陶泥的重量，通过稳定的底部支撑整体，而大漆轻盈，尤其脱胎漆器，给造型提供了更为自由的创作空间。在福州脱胎漆器传统造型的基础上，叶聪不断摸索，继承传统的夹纻脱胎漆艺技法，并融入当代造型艺术，用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创作出造型独特的脱胎漆器。他的异型漆器造型流畅、天马行空，脱胎大漆器皿也突破了传统的对称样式。陶瓷专业出身的叶聪创作灵感常常来源于古陶瓷、古青铜器等造型元素。在脱胎漆器的装饰设计上，他结合传统工艺，运用当代艺术的表现手法，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他习惯于画一些图形草稿，作为自己设计构思的方法，很多线条处理和整体造型的灵感正是来源于中国传统的古陶器造型。叶聪认为，漆艺作品一直以来都是审美性与实用性并存，他也在做很多日常器物、饰品等产品设计的尝试，让漆艺作品与生活更贴近。（图22—25）
22. 脱胎大漆作品《梦圆》与设计草图，叶聪
23. 脱胎大漆作品《净》制胎图解，叶聪
24. 脱胎大漆异型器物《邑》，叶聪
25. 脱胎大漆异型器物，叶聪
从事过陶瓷和漆艺两大门类的叶聪有着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作为日用器，陶瓷的实用性比漆艺高很多，陶瓷的成本也相对较低，因此市场优势明显。同时，陶瓷有从未中断的成熟的产业链，而漆艺从古至今都属于小众且轻奢的范畴。同时，漆艺市场小的原因还有市场审美的变化，以及相关的产业问题。
传统脱胎漆器工艺烦琐，工本高昂，效率较低。叶聪在遇到需要重复数量的器皿时也会采用石膏翻模制胎，而创造单一数量的脱胎器皿时则选择用泡沫成型然后制胎，简化了传统脱胎制模的方法。低产量的脱胎漆器难以维持工作室的运营，叶聪选择绘制商业漆画来维持漆器的制作。他不回避漆画使用聚酯作为最后一道工序，“虽然其他漆器已不用聚酯，但漆画最表面那层还是要用，才能表现如在水中的透亮。如果是纯大漆的传统漆画，挂在家里太暗，市场接受度不高，而且很久也不能干透，这也是遵循市场的接受度”。无独有偶，漆艺家胡文平大学时也是主修工艺雕刻，漆艺只是选修。他曾在福州漆艺基地成立过雕塑工作室，也偶尔帮一些漆艺师傅设计脱胎漆器的翻模。雕塑造型的专业基础，让他对脱胎漆器造型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对细节的把握。胡文平同样也是被大漆这种材质的可塑性所吸引。传统脱胎漆器中规中矩，单从造型来看，大漆市场上产品同质化现象比较严重。他进入大漆领域后，在脱胎造型上做出很多探索，在保留传统工艺的基础上进行创新，使之成为趣味性和实用性兼顾、符合大众口味、可进入到生活中的日常之物。漆艺造型中本身就有雕塑的成分，在器型中尤为显著。胡文平看到，在造型设计方面，传统的题材与现代生活审美存在很大差异，在造型的抽象与具象之间，给现代漆艺设计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他用雕塑的立体思维去构建器型，从手握的舒适度角度来设计开发出脱胎漆器的文玩手握把玩器物，还将大漆的日常应用加以拓展，开发出彩漆包系列、宋式脱胎琴样砚系列、竹编线篮漆艺系列等作品，尝试脱胎漆器更多的可能性。胡文平认为，福州脱胎漆器在制作环节分为设计和制作两个部分，其中设计是最难的环节。如果要延续传统的造型设计，只需按照传统套路进行设计制作即可。但当下人们的审美、价值观都有了很大改变，传统的造型设计需要创新，就要融合现代生活方式和市场营销理念。日常器用也应是漆器创作的主流方向，这也是大漆这种工艺存在的重要因素。[4]现代的福州脱胎漆器结合了雕塑艺术、家具艺术和装饰艺术等进行综合性艺术构想，具有很大的包容性。胡文平的《器象》系列作品保留了麻布自然的垂坠和大漆流动的动感，通过把麻布褶皱塑形形成浑然一体的稳定支撑，成为造型独特的现代脱胎家居漆艺产品，也准确还原了麻布和漆的自然形态。他也尝试融入几何图形作为造型的基础，再通过分解组合，实现造型和漆语言的融合。在髹漆的过程中，他还把千层堆漆层叠起伏的纹路加以塑形，在器型中保留这种时间带来的自然弧度。“我认为优秀的漆艺作品，一方面必须突出漆的特性，另一方面又不能被漆材质所禁锢。”（图26—28）
26—27. 与雕塑结合的脱胎大漆茶桌《器象》， 胡文平
28. 呈现自然堆漆塑型的大漆茶盘，胡文平
几位漆艺家基于大漆材料和工艺本身的特性，以及现代生活场景中的需求，不断拓展其应用的边界。融合艺术与实用功能的漆艺作品，可以很好地融入现代家居、商业、艺术等环境，丰富不同场景的质感，并具有独特的装饰效果，这也是传统工艺在当代的必然路径。生活方式的变化以及技术更新等带来的可能性，都对材料表现力提出了更新的要求。将脱胎工艺应用于室内软装设计本身就是一种创新，面对当今多元化的室内软装市场，如果没有新材料、新工艺的开发，依然秉持老旧的工艺路线和制作方法，就难以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生存。[5] 工艺家们用设计思维，从产品的角度对漆艺品的材料、工艺和成本进行了合理优化，使其成为大众可以接受和消费的日常之物。漆艺品市场的扩大，无论是对漆艺从业者还是漆艺品的使用者而言都大有裨益。传统的福州漆艺依托于福建的饮茶文化，但现代的生活方式则更加多元，现代人更注重家居的生活氛围，以及空间细节的协调和搭配，重视材料对于场景空间塑造的审美价值，将传统材料和现代生活场景相结合。此外，装饰性不仅是视觉上的需求，还与文化心理有着深刻的关联，漆艺产品的文化属性，完全可以提升其在市场上的综合竞争力。[6]大漆材料本身的特性，还有无限挖掘和开发的空间。从视觉、触觉等多种维度，自古至今，它都适合作为生活器物使用。而漆艺独特的质感、肌理和艺术效果，能够丰富空间的层次和艺术氛围。从世界范围来看，很多传统的工艺，也都在用设计思维去传承，无论是工艺与科技的结合，还是对其应用范围的拓展。在过去的几十年间，设计的重要性日益凸显。而手工艺与工业生产如何结合等问题，早在工业革命初期，机械生产在生活领域的影响逐渐加深时，那些先行者们就已开始讨论。[7] 而当工艺的设计主体开始觉醒和思考时，那些工艺所面临的困境，也会因探索和其应用的土壤而慢慢改变。同时，设计师与工艺家身份的融合，以及由工艺家牵头，对工艺者群体的影响、扶持与教育，也一直对工艺生态产生着影响。现代主义的形式语言和装饰设计，显示出设计师对材料、工艺和成本的控制，其背后反映的是设计目标向满足大众和日常生活需求的审美与价值转向。但是具体到不同的设计师，则又借由材料、结构和工艺呈现出造型、色彩、质感的丰富变化，折射出地域文化或者个人审美的差异。[8] 本文介绍的只是漆艺现代创新的几例个案，但是可以看到，尊重材料的本质与特性仍是创新的基础，一代代漆艺家对大漆这种工艺的探索和思考从未停止，这其中也融合了每位工艺家自己的生命经验。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装饰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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