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 | 向勇:中国艺术乡建的本土美学实践(二)
时间:2025-03-04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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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作为一种生产性空间,不是工业园区单一性产业集聚的规模化生产形态,不是都市街区服务性产业聚集的范围型生产形态。乡村生产是一种分散式、灵活性、分布式、季节性的生产方式。新时代的乡村性不是物质生产主义式的乡村生产,而是一种“后生产时代”的乡村生产。英国学术界按照“后生产”时代乡村模式把生产主义农业转型之后的西方乡村划分为受保护型乡村、竞争型乡村、家长型乡村和依附型乡村等形态,按照乡村空间情景模式将乡村分为超级生产主义乡村、消费主义乡村、消逝式乡村和对抗型乡村等类型,以期根据这些不同的乡村性特征采取不同的乡村建设模式。中国学术界按照“强调‘生长’的动态分类方式”,将我国的乡村分为集聚提升类、城郊融合类、特色保护类、搬迁撤并类和暂不分类等类型,以实现乡村未来潜力增长和可持续发展。乡村生产美学呈现一种后工业美学的特征。后工业美学是对工业美学的超越。在黄鸣奋看来,所谓工业美学,是从功能、技术、材料、形式等视角探究工业产品的美学特质;所谓后工业美学,是对“以人工智能、5G通信”等为标志的信息革命深入发展、社会生产与生活领域发生深刻变革的美学回应。后工业美学提倡超越传统工业的功能性和物质性视角,更加重视产品的审美体验、情感意义和社会价值。后工业美学理念契合了当代消费者追求个性化、品质化、差异化的消费趋势。乡村生产美学,意味着打破过去单一农产品的生产结构,向多元化、融合型、跨界性的六级产业方向发展,即在“一村一品”“一镇一品”基础上形成的“一二三产”的融合产业。六级产业既有以农为本的培基型产业,又有农业加工的固本产业,更有创意扩散的强基型产业。培育和壮大乡村六级产业的关键是文化创意和艺术审美的价值扩散。乡村生产美学是一种地方性生产的风物美学。地方性生产是基于地方物产基因的生产,其注重地方特色物产的识别和保护,力图建立起体系化的原产地地理标志产品保护机制。有机、自然、珍稀的农产品种植成为一种新兴的乡村生产美学实践,通过文化提炼、艺术创意和美学管理,赋予了地方风物以更高的审美价值。1986年,意大利卡洛·佩特里尼(Carlo Petrini)发起“慢食运动”,成立国际慢餐协会(Slow Food International),提倡优质、清洁、公平的食物观,在全球开展美味方舟、慢食卫戍、大地母亲、厨师长联盟、地球村市集、美食科技大学、慢食菜园等项目。这些国际慢食协会实施的系列行动,就是当地乡村生产美学的极致体现。我国乡村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丰富多彩的地方作物和各具特色的工艺传统,这些都是开发乡村美学产品的宝贵财富。山西大同被誉为“中国黄花之都”,其黄花种植面积达26.1万亩,占全国黄花种植面积约1/4,已经陆续开发出黄花菜品、食品、饮品、功能食品、化妆品、文创产品等六大系列百余种功能性与艺术性兼具的产品,打造“黄花+”模式,力求实现黄花一二三产的融合发展。乡村生产美学是一种物感性生产的工艺美学。乡村生产美学培育出一种强烈的物感精神,这是人与物同时在场的一种心物关系。“物感论”是中国心物哲学的核心思维, 《礼记·乐记》 记载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凡音之起,人心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物感是中国审美创造的重要观念,也是乡村生产美学的显著特性。“中国银器第一村”的云南鹤庆新华村传承千年的手工银器制作工艺——鹤庆银器锻制技艺,2014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这里“家家有手艺,户户有作坊”,银器制作流程复杂多样,工匠艺人手艺精湛,形成手工与机械、生产与销售相结合的发展模式,创造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乡村生产美学是一种集体性生产的共同体美学。艺术家、设计师与农户、手工艺人之间的合作是实现乡村美学产品创新设计的有效途径。艺术家、设计师提供专业的创意技能和审美观念,农户、手工艺人提供农业种植和加工技能的实践经验,两者优势互补,共同创造出既符合市场需求又能体现地方特色的优质美学产品。重庆酉阳苗绣非遗工坊负责人组织年轻设计师开发出“蓝色系列”苗绣首饰,实现了非遗产品与当代生活相结合,先后推出服饰、办公用品、家居饰品等100余种苗绣文创产品。艺术乡建往往需要多方协作,共同完成,因此能够很好地促进社区内部的合作意识和地方认同。云南元阳阿者科村的村民们共同参与传统民居保护、梯田景观保持、农田水利设施维护和传统节日举办,中山大学保继刚教授团体提供智力支持,地方政府提供资金和政策支持,通过旅游吸引物权的制度设计和价值分配,实现村民多元主体参与、复合型护村行动、灵活性在地就业和增长性入股分红等多样化的价值回报。人是生物性存在、社会性存在与文化性存在的统一体,而人的社会性存在是马克思所谓人的“类本质”。社会美是人的社会性存在所表现出来的审美形态,是与艺术美、自然美、技术美和科学美并存的审美范畴。社会美符合人的善的社会行动的审美追求。乡村世界是对“消失的附近”的重建,是个体与社会联结的日常纽带。乡村世界是基于熟人社会和半熟人社会的交往世界和关系性存在。社会美学的乡村世界是社会领域的审美世界,是人们的审美活动在社会空间的美学表征,主要探讨乡村社会人与人之间交往过程中产生的美感体验,强调人际关系的美好互动。社会美学的乡村性,打破了城市个人主义色彩浓厚的松散性和疏离感,打破了人与人交往的功利性和利益性,创造了个体与周边世界的情感连接和文化联系,倡导了一种美好关系的社会价值取向。生活于乡村世界的人们,更加注重人际交往、邻里互助、村社和美等社会秩序的遵循。总体而言,乡村的社会美学表现在人物风度、民俗风情、节庆风韵和娱乐风潮等审美实践。社会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个照亮人物风度的美感世界。艺术乡建凸显人的价值,重视人的主体性作用,塑造人的外在美和内在美,彰显人的风度、情怀与精神,充分发挥原乡人、归乡人、新乡人和旅乡人在乡村建设中的积极作用。左靖工作室在河南修武大南坡“乡村考现学:修武的山川、作物、工艺和风度”离村展中,以木刻和木刻动画的视觉艺术形式,将《世说新语》和《晋书》记载的“竹林七贤”历史叙事与当地村民的举止颦蹙建立起当下联系,展现了跨越时空、超稳定的中国人的风度美学。社会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个洋溢着浓郁民俗风情的节日世界。乡村的民俗风情具有“集体的、类型的、继承的和传布的”地方性特征,包括信仰与行为、习惯、故事歌谣及俗语等类型。乡村的民俗风情是集体主义的,旨在构建一种隐含的、规训的超功利的人际互动秩序。艺术乡建着眼于乡村民俗风情的考察、记录、创化和重建,挖掘构成村民日常生活的民俗动力,展现乡民的本土文化自信和地方文化认同。乡村的民俗风情,在艺术乡建实践中越来越多地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形态被申报、保护、传承和利用。社会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个充溢节庆狂欢的集体盛会。节庆狂欢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存在的社会生活形态,是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超越。节庆狂欢是“人民给自己创造的节日”,在节庆狂欢中,人与人、人与自然紧密连接在一起。无论是民族地区的泼水节、火把节、火龙节,还是各地乡村的社火、庙会、歌会,这些节庆狂欢是人们日常生活的“第二生活”,在这些活动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解、融洽,甚至融为一体”,“人轻歌曼舞,俨然是更高共同体的成员”。艺术乡建发掘、活化和重建的这些节庆狂欢,吸引了村民自发的参与,形成强烈的群体共鸣和社会净化。狂欢节庆增强了乡村社会日常生活的集聚力和连接力,超越俗世生活的陌生化、严肃感和功利性,展示了乡村优秀传统和集体精神,激发了村民的集体荣誉感和乡土凝聚力。社会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个展示娱乐休闲的自由世界。只有人才会休闲,休闲让人过上有意义的生活,人的休闲活动是精神的追求和艺术的追求。美国休闲学者杰弗瑞·戈比(Geoffrey Godbey)指出:“拥有休闲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从无休止的劳作中摆脱出来;随心所欲,以欣然之态做心爱之事;于各种社会境遇随遇而安;独立于自然及他人的束缚;以优雅的姿态,自由自在地生存。”艺术乡建致力于在乡村营造自由休闲的交往空间和分享活动,旨在塑造乡村的自在宽松和消遣闲适的“休闲精神”,产生精神疗愈的功效,解决人们焦虑、抑郁等现代性心理健康问题,让每个人身处乡村现场都感到心情愉悦,实现精神漫游。生态美学提供了一种以审美对象看待自然生态的美学视角,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普遍关系”,是生态学与美学的双向奔赴。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显著的生态意识,这是构筑于中华农耕文明之上的生态文化。中国人的“生生”意识和“生意”观念,形塑了中国人对待生态环境的态度和行为。生态美学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万物于一体的审美境界。生态美学的乡村性,不仅表现出对乡村自然环境的保护意识,更展现出提升人生境界的生命觉解。生态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种物境与情境交融的生命世界。生态美学的艺术乡建,注重乡村建设材料的在地性、有机性和永续性,警惕以现代建筑材料和新型技术强行改变乡村的传统风貌和自然景观。北京建筑大学生土建筑研究中心从传承传统民居建筑文化出发,基于自然要素(条件)、人文要素(需求)和能力要素等基本逻辑,持续开展生土营建技术与示范推广,将现代生土材料优化理论引入乡村建设,彰显了中国传统建造技术生土美学的时代价值。生态美学的乡村世界,表现为可持续设计的景观世界。乡村生态设计不仅是自然环境的美化过程,更是生态理念的扩散过程。乡村景观设计注重根据因地制宜的地形地貌,打造出既美观又实用的景观布局。乡村公共艺术装置则就地取材、废物利用,尽可能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艺术性与功能性的巧妙平衡。中国人民大学丛志强团队在浙江宁海下枫槎村开展“尽奇用——废物不废”行动,组织创意人才与村民共同创作,将村民废旧材料进行创新编织,变废为宝,培育了村民的生态观,更新了村民的“资源观”,激活了村民的创造力、审美力和文化自信力。生态美学的乡村世界,是一个崇尚生态审美的创化世界。在程相占看来,生态美学是为应对全球生态危机而产生的理论学说,生态审美是以生态为对象,以“审美能力—审美可供性—审美体验”为三元模式所建构的审美形态。生态美学是对环境美学和自然美学的超越,不只关注水质改善、空气净化、环境保护、生态修复、绿地减碳等维护生态多样性的应对措施,更是关注基于生态审美意识所发展起来的生命价值、社会价值和创造价值。现代社会的“生态转向”是一种由自然生态向社会生态、文化生态的创造性价值转向,“天人合一”“道法自然”“和谐共生”等生态观念成为培育现代创意和新型创新的价值观念。艺术乡建的生态营造,通过人与自然的生态观念建构,建设乡村创意社区和创客村落,培育在地村民创意创造的自然活力,推动现代乡村产业转型发展。2015年浙江省农业农村厅提出“农创客”概念,2021年出台《关于实施十万农创客培育工程(2021—2025年)的意见》,通过农创客组织体系、制度框架和政策体系的构建,培育了一大批扎根农村创业、勇于农业创新、服务农民发展的青年入乡人才。艺术乡建将乡村视为一个独特的审美对象,是21世纪以来逐渐发展并成为乡建热潮的一种乡村建设的特殊方法。它的行动关键是对乡村本土美学价值的创造性发掘,具有一套“以乡村为附近”的感性重建机制。艺术乡建将乡村视为审美对象的意象世界,从生活美学、生产美学、社会美学和生态美学的不同维度开展艺术赋能的审美实践,将乡村世界建构为生活世界、价值世界、美好世界和创造世界,正在重构新时代的乡村性。如此,艺术乡建才能促进乡村传统的保护与传承发展,激活乡村振兴的内生动力,连接乡村建设的外部资源,为乡村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注入创新活力。艺术乡建是美感生产的乡村建设,是以人为本的乡村建设,是融合创新的乡村建设,是协同共生的乡村建设。艺术乡建让乡村美学成为乡村建设的价值追求,通过实现乡村建设的多元效益,最终推动乡村全面振兴。作者简介:向勇,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院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乡村创意与可持续发展教席主持人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研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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