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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王克震:首饰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嬗变
时间:2021-12-11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179      分享:
王克震


王克震,副教授。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理论专委会委员;中国珠宝玉石行业协会设计师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工艺美术协会金属艺术委员会副秘书长;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美学协会设计师协会工艺美术方向主任委员。


于2005年开始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至今。作为艺术家,王克震在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一直求新求变,积极参与中国和国际上的各种展览和活动。作品曾被英国V&A博物馆、丹麦以及荷兰的艺术机构收藏。另一方面王克震还是一位活跃的策展人,特别在当代手工艺与当代首饰领域,他曾经主持策划了:“非匠”中国当代手工艺展览(南京,中国);“它山”—中国当代首饰展(英国,国家设计与手工艺中心);“中国当代新首饰展”(澳大利亚,墨尔本);“三重阶”-中国当代手工艺术提名展等等。


摩登原始人——首饰在当代艺术语境下的嬗变



一 当代首饰艺术的语境


首饰,在现代英语中直译为 jewellery,其词源中来源于中世纪英语 jeuelrie 和古代法语 juelerye。如果独立的去理解这样的词汇,这两者都是指代用于宝石或者贵重金属,都是以材料为先的概念。在汉语的翻译中,jewellery 更贴切的可以翻译为“珠宝”这个词汇。这样的翻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极大的影响着当代的中国社会对首饰的认知。当下的中国人往往不自觉地就将贵重金属或者宝石和首饰联系在一起,似乎材料的贵贱是决定首饰价值的唯一标准。


相对比西方的重视物化的思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首饰往往用来指代佩戴与人们头部的装饰品,三国时期的诗人曹植曾言:“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又如南宋时期的范晔所编的《后汉书·舆服志下》中这样说到:“后世圣人……见鸟兽有冠角胡之制,遂作冠冕缨蕤,以为首饰。”这里的首饰之“首”便是头部的意思,而后面的饰又点明首饰是用来装饰与点缀。这样看来,中国人似乎更早的去用功能以及内化的精神去区别与判断首饰的价值。特别是范晔的那一段话,则将首饰的源发和本质描述的十分清晰,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了处在先锋位置的当代首饰的内涵精髓。


自上个世纪 90 年代以来,发轫于上个世纪 70 年代的“当代首饰”[contemporary jewellery]作为一种新兴的艺术门类,在西方各大艺术院校中发展呈一片蓬勃之势。“当代首饰”,从这个名词诞生开始至今,人们对它的看法一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性质,其归属,其表象,其内涵,在不同的个体或者群体中都有各自的观点或者认识。西方的艺术史学者利斯贝特·登·贝斯滕[Liesbeth den Besten]曾经使用了六个词汇去描述这个新生事物:当代首饰[contemporary jewellery],工作室首饰[studiojewellery],艺术首饰[art jewellery],研究型首饰[researchjewellery],设计首饰[design jewellery],以及作家首饰[authorjewellery]。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当代首饰在其自身定义上的尴尬处境。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当代首饰界的景象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令人振奋。艺术家对首饰这个媒介从概念、材料及形式上,都在做着大胆的革命与颠覆,这一过程和任何艺术创作接近没有区别。首饰艺术突破了历史进程中已有的角色,固有的材料,当代首饰的种种个体样品,像其它艺术品一样,既可以表达艺术观念,亦可以评论社会现象。


当代首饰的策源性展览发生于上世纪 70 年代的德国慕尼黑,当时由一群来自荷兰、奥地利、德国、丹麦等国家的艺术学院的教师以及艺术家发起,其名曰:Schmuck(即德语中的珠宝之意),这个展览每年一度,一直延续至今,是全球当代首饰最具艺术性、批判性以及话语权的展览。纵观其自 1970 年至 2016 年之间每一年的作品,我们可以从中梳理出以下的结构种类:


再现[Repesentation],符号[Sign],交流[Communications],文字与形象[Word and Image],叙事[Narrative],表演[Perfomance],风格[Style],原境[Context],意义/解释[Meaning /Interpretation],历史[History],原创性[Originality],挪用[Appropriation],现代主义[Modernism],前卫[Avant-Garde],原始[Primitive],时尚[Fashion],社会关系[Social Relations],身体[Body],美[Beauty],丑[Ugliness],礼仪[Ritual],物恋[Fetish],性别[Gender],身份[Identity],装置[Installation],生产[Production],商品[Commodity],收集/博物馆[Collecting/Museum],策展[Curating],价值[Value],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新科技[New Science and Technology]等。


在这样的一种语境之下,我们所谈论的首饰除了在一定的形式上披上了首饰的外衣,其内在结构其实早就脱离了原有传统首饰的俗套,转而投奔于轰轰烈烈的当代艺术与当代设计的洪流之中,成为“当代手工艺”抑或是所谓“后工艺时代”中一支重要力量,成为艺术与设计之外的第三种选择,它成为了沟通艺术与设计、传统与未来的奇异桥梁。


需要指出的是当代首饰艺术的独特之处——通过作品对首饰与佩戴者的关系做各种讨论,这些讨论无疑更加深化了首饰和佩戴者之间的关系。当代首饰艺术设计师艺术家通过作品表达艺术思想、选择材料,考虑对社会、信仰、时尚潮流、文化观点、习俗和宗教仪式的态度。这些“有计划的表达”对于制作者来说是家常事;首饰作品在不断构建个人自我印象意识中的一个个合适的表达符号。首饰除了传达“有计划的表达”,还有无穷尽的、展示佩戴者个人独特意义的能力,最终首饰定义超出它的原始设计和设想之外。通过佩戴、拥有首饰及与首饰相合,我们激活它并把它置于人与物相互关系的旅程中。制作者在工作室完成的,在美术馆或者商店橱窗里展出的首饰和我们所佩戴、所使用以及所珍惜的个人所有的首饰是不同的。“新”的首饰没有找到它的佩戴者,首饰的旅途并未开启。此阶段的首饰或许可以叫做“准首饰”,它的角色已预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需要某位佩戴者来完成它作为完整首饰的真正地位。另一方面来看,当代首饰的作品在脱离了人体作为承载体之后,还要具备独立成为一件雕塑或者装置雕塑的性能。这点在诸多的当代首饰展览中不难去印证。主营当代首饰的画廊譬如荷兰的 Marzze 画廊,RA 画廊,或者是慕尼黑的 Schmuck 首饰展,其常规展览的规格和模式皆将一件件精微的首饰放置在一种更加接近于雕塑展览的空间里,而非人们惯常所能理解的将首饰佩戴在人体模型上去展示(图 1)。



图1 2017 SOFA Chicago展览中展示的当代首饰作品



二 当代首饰艺术的嬗变


当代首饰从其诞生的那刻起,就不断的以挑战人类对于首饰概念的极限为己任,大量的吸收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跟随现代手工艺和当代艺术发展的步伐不断地开疆辟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代首饰是一种反首饰,它具有强烈的批判与重构的精神,就像一切优秀的艺术一样,它经常会超出其定义的局限,其总的发展方向应该是越来越注重抽象性、雕塑性胜过其功能性,追求复杂的智知性内涵以及对新材料的实验与探索,不断在形式和表现上求新求变。下文将就当代首饰其嬗变的过程进行的梳理与分析。


1、自然之物

人类最早的首饰来自鸟羽、树枝、贝壳、动物骨骼等自然产物。自然界是灵感之源,有时也是素材之源。当代首饰艺术家有一种倾向是对远古的、原始的造物观念形态的模仿与追问。这些作品身后的过程都很复杂和需要技能,但是结果只是呈现仿佛自然天成的作品。正是这种偏差使所描绘的各式各样的工作结合在一起。这些首饰表现或模仿植物标本、毛发、海绵、石头或贝壳。皮特·包豪斯[Peter bauhuis]的金属卵石戒指(图 2)。


图2 金属卵石戒指,皮特·包豪斯[Peter bauhuis]


石川明鲤[Mari Lshikawa]的一些作品,是天然形状的精致复制;艺术家制作了一些灰色的首饰,并将它们命名为“月光之影”, 并且这样描述:这是个平行的世界。月光之下,寂静无声的灰色的世界丰富神秘,艺术家想通过作品传达他所感知月光下的自然,从这一角度观察世界,感知世界。然而,作品的总体特点就是像是通过有机处理而形成的,看不出手工痕迹(图 3)。


图3 月光之影胸针,石川明鲤



与之相反,曼纽尔·维列纳[Manuel Vilhena]的作品师从自然,传达的是一种自我发现的清晰意识。每件作品的部分组成都很随意,没有固定的顺序或结构。把这些作品想象成浑然天成的、完全是偶然混合在一起的、又被匆忙的路人捡起、在海边冲洗了一下,零星碎片的集成一点都不牵强。制作者的自我并不明显,没有明显的传统珠宝的普通要素。维列纳的作品完全是自然的,这就是它的本色:一个诚实的物品——首饰。被佩戴者用自我的方式发现,佩戴者只需要佩戴上它并把自身的意思赋予给它即可,视觉和触觉的体验取决于佩戴者。过程就是选择,然后赋予其意义(图 4)。


图4 自然之物胸针,曼纽尔·维列纳[Manuel Vilhena]


将衣服小心的堆起一个褶皱,让蚕在凹陷里吐丝结茧,过程经历了两天,王克震得到了一枚独一无二的蚕茧胸针。艺术家在创作这样作品的过程中强调自然造化,这点暗合了中国人对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图 5)。


图5 茧胸针,王克震


2、波普的精神

设计师/艺术家有时会去挑战或颠覆传统珠宝制作工艺。这带有一些波普精神,减去了一些传统作品中的庄严意义和繁文缛节。



费列克·范·德·莱斯特[Felieke van der Leest]的作品有一种嬉笑风格 , 塑料玩偶的部分身体与织物连在一起,再装饰以首饰。把不协调的因素并列在一起,制作出超现实主义的形象、带有玩具般的色彩和动作;似乎是对穿戴钻石和黄金背后的假设提出质疑。这些作品比传统珠宝具有更多的独立思考,很多都有象征意义,探索着首饰的界限。与抽象的传统珠宝相反,制作者从日常生活中组合或重塑这些物件,或者呈现人性本质。作品的共同点就是一种包罗万象的感觉,是相互影响和欣赏,而不是敬畏。(图 6、7)


图6 胸针,费列克·范·德·莱斯特[Felieke van der Leest]


图7 项链与挂坠,费列克·范·德·莱斯特[Felieke van der Leest]


3、象征与隐喻

首饰可以说是没有时间限制的物品,人们用它在家族中代代相传,以显示家族血脉的承袭;它是人们皈依宗教时候的显示自己诚心的必需品,几乎每一种宗教都将它作为传达教义、敬重教宗的圣物;它曾经在军队中用于区分士兵的军衔和等级,即使最先进的军装上都能发现它的存在;它被人们赋予魔力,人们总将它作为自己贴身的护身符和驱邪法宝;在一段时间里,它曾经作为私人和官方的印章被广泛使用在合约的签订甚至国际之间的贸易中;它有着万千的形式变化,也涵盖了人类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材料,而最终的归属都回归人体本身,成为与人身体最接近的艺术形式。首饰也是可以任意使用的消费品。不管怎样,佩戴者很少考虑到首饰与它所属的世界的关系。但是从选材到对美感概念的影响,首饰在很大程度上都和它所在的世界联系在一起。制造者把社会、政治或地域环境嵌入其中;有的把首饰当成一种记录方式,传达着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


以成乡的作品为例,她借用珠宝自身的漫长历史中的特色方式来表达新的观念:非典型的“石雕、贝雕和纪念品”, 石雕、贝雕肖像,是一种与而亲爱的人保持密切关系的纪念品和珍贵礼物。作者用玻璃替代贝雕,忽略上面的人物形象,强调的是贝雕首饰在过去的作用,如死亡象征。利用过去的概念并在当代环境中进行制作,用金色背景上的皇冠造型象征荣誉,水平线上的植物造型象征墓园,作品试图讨论为荣誉而死去的众多战士的悲剧(对家庭)/英雄主义精神(对社会)。传统的符号化,特定历史事件或条件的见证,使作品在传统工艺形式和当代的创作方法的相互作用中产生(图 8)。



图8 黑色系列之一胸针,成乡


三 关于当代首饰佩戴关系的讨论


我们所看到的人们佩戴的或使用的大部分首饰是大规模生产的、金光或银光闪闪的、标记婚姻、财富、纪念、装饰等符号。和他们的日常服饰相搭配,有时不被注意,甚至佩戴者都注意到。但最简单的事实提醒我们,首饰与佩戴者有着亲密关系:经常佩戴婚戒的中指,突然不再佩戴,手指会时不时提醒我们与戒指接触感的缺失。并且,当首饰暂时脱离人体的时候,通常很小心或者特意与其他个人物品放在一起。首饰和人的密切关系大都是珍视的、慰藉的、纪念的。这一过程中,珠宝和佩戴者的共生关系就得到了巩固。


首饰对于佩戴者的亲密、感情价值在格瑞德·鲁斯曼[Gerd Rothmann]的作品中直接体现了出来。“家庭”系列首饰(为Schöbinger 家族所做),一个金的挂坠,其实是家族中女性的肚脐的复刻。佩戴者通过佩戴其家族血脉流传的象征物来构建和巩固意义,“这样,当我戴着这个项链的时候,我的家族就与我同在。这个项链和我深爱的家族在呵护着我的脖子。”爱的证明,忠诚和家庭价值从身体上诠释了这个项链,通过首饰这一独特性形式得到证实(图 9)。他的另一组首饰则更直观地讨论了首饰与人体的依附或掩盖的事实 ( 图 10) 。


图9 家庭项链,格瑞德·鲁斯曼[Gerd Rothmann]


图10 耳饰物,格瑞德·鲁斯曼[Gerd Rothmann]


每件首饰都和穿戴者之间有独特和令人深思的关系,他们提出的问题主要是和身体和首饰的搭配方式。首饰在什么情况下进入身体范畴?穿戴在身上的物件和物件留下的印象的分界线是什么?首饰作品成为穿戴者的形体的一小部分。如乌利·莱普[Uli Raap]就是首饰概念的另一面,她的作品在服饰和首饰之间走出一条线,模糊了服装和首饰的界限,传统又现代的解读 , 并似乎在靠近服装设计的领域前行(图 11)。


图11 项链,乌利·莱普[Uli Raap]


那么,这里就必须引入“准首饰”与“非首饰”这样的一对概念。“准首饰”这个词语带有首饰本体不完整的含义,最终的意义需要从佩戴者哪里获得:一些真实的、感情的或生动的东西,来完成它最终的意义部分。就像一张空椅子在等待它的所有者来使其完整;珠宝也需要一个佩戴者。没有手指,介质只是一个圈;没有脖子的支撑项链也只是无意义的形状;耳饰只有把小饰件戴在耳垂下面之后才有了意义。


一个新出炉的首饰的被佩戴使用是什么样子的,这就提出了很多问题。这个“准首饰”是如何被选择的?人们是怎样开始佩戴、诠释并发现赋予它独特意义的方式的?谁购买它?谁佩戴它?原因是什么?制作者的意图和佩戴者的价值观有多接近,是否为制作者所知?对于其中一个项链的所有者来说,佩戴不仅仅对于延续它的概念生命是重要的,也为这件物品创造了一种价值和一种个人意义。首饰包含故事、个人历史和亲爱之人的关系及重大事件,这些把他们传统的首饰转化为艺术。


正如事物本身总是具有两面性,不是所有的首饰都要求与其佩戴者之间有很多意义或光亮。许多设计师艺术家不考虑佩戴者,只关注作品本身的形式,把首饰当成概念展示物品,并期望保持这种方式。阿提克·施扎托[Akiko Shinzato]的作品拥有首饰的精美,雕塑品或装置艺术的面貌,使用与佩戴的身体更像是移动的展柜,首饰与身体的装饰关系被颠覆(图 12)。


图12 首饰,阿提克·施扎托[Akiko Shinzato]


结语


通过人类学的研究以及一部分动物行为学的研究,我们不难去推断,首饰的产生时间可能远比人类文明要古老很多。在没有服装甚至语言的人类发展的萌芽期,首饰曾经作为一种交流的媒介被原始人类用来表达情感或者传递信息。如果我们能把首饰描述成一种语言——一个不用文字表达我们抽象自我的交流工具,我们就要充分理解首饰佩戴和首饰的意义,从社会学角度观察首饰的构成,寻找它产生的动机,首饰行为的主要模式,我们也许能够发现未来研究的经验数据,对千篇一律的、鲜有生机的传统首饰世界进行探险。当代首饰正是这样一种传承着人类最原始创造基因的艺术形式,在其光怪陆离的表象之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类对自己身体最本源的关注与渴求。当代首饰艺术家就是这个时代的摩登原始人,他们用着千万年前祖先同样的智慧手段,将首饰作为新材料和工艺的试验田,创造出这个时代最具先锋性以及观念性的身体佩戴艺术,在一个折叠空间中与远古时期绚烂的首饰相互辉映,发出美妙的弦歌之声(图 13、14)。


图13 太平洋岛屿土著亚美尼亚人盛装


图14 2016 年德国慕尼黑当代首饰艺术节开幕式上盛装的人群





注释


1 Liesbeth den Besten, On Jewellery: A Compendium of International Contemporary Art Jewellery, Arnoldsche, 2011, pp. 9–10


2 袁熙旸著,现代手工艺研究之〈后工艺时代是否已经到来?——当代西方手工艺的概念的嬗变与定位调整〉,《非典型设计》,第329 页,2015,北京大学出版社。


转载于《新美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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