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宝贵:工艺地理与工艺时代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剪纸 葡萄松鼠 王子淦
工艺价值的三维度
从源头来说,任何艺术都是生活的艺术,都具有应用性。这是事实,无论人类学,还是艺术史的研究,都证明了这一点。就像《人面鱼纹盆》,今天我们觉得它很美,但放在当时,它只是寄托着初民对夭折儿童往生的祈愿,它是有用途的。但在社会分工出现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工艺和美术有了分别,美术开始向生活之外游离,似乎已告别生活应用性。德国哲学家康德就讲,艺术和知识没关系,和生活的功利性也没关系,美感是一种无利害感的快感。英国“为艺术而艺术”理论的代表人物戈蒂耶说得更干脆:“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美的;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因为它表现的是某种需要,而人的需要是龌龊和令人作呕的。”这种观点很激烈,影响也很大,直至今天仍在流行。
同这样的艺术相比,工艺美术很难走在时代的潮头,但它也有个先天的优势,它有用。工艺美术的有用,一般体现为三方面,即使用价值、交换价值和审美价值。所谓使用价值,就是说工艺能解决生活的实际需要。生活需要是多方面的,按照生活美学的框架分析,它们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活着”的需要,涉及吃、穿、住、行等基本生活需求,多与器物、肉身、生产劳动相关。另一个是活得要好,即“如何活”的需要,涉及生活方式的选择。有人喜欢穿休闲服上街,有人喜欢旗袍,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这些更多关乎于人的心灵,关乎精神价值的取舍。生活的这两个层面在现实里是分不开的,吃饭有吃饭的方式,穿衣有穿衣的方式,工艺的使用价值,满足的就是这两方面的需求。像北京周口店出土的骨针,光滑尖锐,线条流畅,这种美感造型完全服务于器物之用,无此造型,即无器物之用。后来的情形要复杂一些,如仰韶文化时期的马家窑彩陶《人纹》图饰,无此图饰,无碍陶罐之用;有此图饰,图饰承载的原始宗教意味却会为陶罐之用精神加成。王子淦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剪花时,曾将电影《夜半歌声》的名字剪成鞋花,在当时颇受欢迎。这也是时尚价值在为鞋子的使用价值精神加成。
工艺的审美价值就是这种精神加成,属于工艺使用价值中最高级的层面。为什么说它最高级?因为它满足了生活,也是满足了生命对自由的需求。动物也“活着”,却没自由,所以也仅仅是活着;“如何活”,它们没得选择,只是按照上天安排好的方式去活着。人却不同,他们不仅仅活着,而且可以选择、可以创造自己活着的方式。所以马克思说的最好,“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自主选择意味着愿意,意味着喜欢;创造意味着 “人可以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可以建造蜂房式的剧场,也可以发出风吟、鸟鸣的声响,展示出无限的可能性。审美价值展示的是自由的境界,是人对生活的最高的渴望。在这种无限的渴望面前,活着的诉求自然是有限的,比如说追求物质利益。活着的方式决定活着的质量。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反对拜物教,戈蒂耶说有用的东西龌龊,杜威说艺术不能去满足有限的生活目的,自然有其道理。
因此,对渴求完整的生活意义,特别是对渴求自由的人来说,工艺的交换价值实在不那么重要。交换价值也就是工艺品的价格,它只能衡量可以度量的材料、投入、技艺等部分,精神性的审美价值却是没法度量的,偏偏又最为重要。所以完全能够体谅,为什么艺术界那么看重地位、称号、获奖、鉴定等等艺术之外的东西,毕竟审美价值无法度量,就只能求助于这些非艺术的外部度量因素。
浮雕蚕蛾匾形端砚 张景安
竹刻 为钢而战 分秒必争 支慈庵
消费时代的价值取向
工艺美术的三种价值都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时代决定了工艺美术的价值取向。很难想象,现代人还用陶器去烧饭,用饕餮纹表达沟通上苍的祈愿,用丝帛来交换汽车。马克思曾用异常冷峻的言辞说过,西方社会进入现代时期后,资本逻辑“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马克思这种唯物史观的立场我是赞同的。社会经济基础、经济结构变动了,社会意识形态必然也要随之变更,这是历史无情的一面。从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虽说晚西方四百多年的时间,但中国毕竟开始走向前所未有的现代工业社会,时代的巨大变更对意识形态提出了要求,工艺美术不可能例外。按照西方的经验,特别是马克思的现代性理论,这样一个时代,至少会在科技生产力、物化、消费三个方面,对工艺美术产生重要影响。
首先是科技生产力对工艺美术疆域的影响。工业社会时代最倚重的生产力就是科技,因为科学技术能在物质层面最大程度满足人们活着的需求,能让人吃饱肚子,活得更好。别的不说,只需要看看阿里巴巴、京东对传统商业模式的冲击就明白,科技力量不可阻挡,也没人想阻挡。你只需要在家里点点手机,冰箱送上门,餐饮送上门,谁能拒绝这种便利?再看交通。现在上海到绍兴,高铁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除了沿途风光的吸引,谁还想驾车一路颠簸过去呢?科技对中国四十年来经济生活的改变有目共睹,无需多言,关键是看工艺因素在其中已经扮演及可能扮演的角色。从高铁、手机到人工智能,从室内装潢、家具到时装服饰,有的既考虑到空气动力学原理,又考虑到外形美感,如高铁,有的未必增加了遮体御寒的功能,却展示出个性与现代感,如时装,如此等等。以我们工艺师精湛的灵思、技艺与情怀,只要突破传统观念壁垒,拓展自己的疆域,随科技时代风标而动,其中有些环节大有用武之地,至少可以和其他艺术领域跨界交叉。这当然很难,但科技改变民生的时代走势却不能不考虑。
其次是解物化之毒。经济发展离不开科技生产力,这个大方向恐怕不能变。但是,科技本身也有个问题,它有毒,会让人物化,沦为利益的奴隶。西方思想家对这点认识很深,海德格尔就讲,一切认识活动包括科学认识都有个特点,就是将对象从现实生活之流中剥离出来,变成固定不变的物。这就像我们平时总说,张三是个开朗的人,或许张三大部分确实如此,但他就没有暗夜忧伤的时候吗?肯定有。科学认识的问题就是将生活的无限凝缩为有限,将生命迫入死亡,所以法兰克福学派说西方现代工业社会塑造的都是“单面人”。但还是马克思讲的最好,他说,人的物化就是让物有了生命,让人成了物,反倒受物的支配,这就是拜物教。拜物教说到底就是崇拜金钱,追逐利益。金钱可以让老妇变成新娘,让“仇敌互相亲吻”,而不是“用爱来交换爱”,人的价值、生活的价值都成了物的价值。科学这种物化倾向在今天的中国存不存在?答案不言而喻。杜威提醒人们,科学 技术永远都是服务于我们生活的工具,绝不能当作目的,生活的目的是占有和享受无限可能的生命世界。
最后是矫正畸形的娱乐。有人说新世纪后中国进入了消费时代,这有一定道理。经过前二十年的现代化建设,人们的生活相对变得富足,开始追求娱乐,讲求品味,这无可厚非。但其中也呈现出一些问题,而且越来越明显。问题不在于人们沉溺于感官享受,满足于活着层面的身体欲求,也不在于娱乐工业借此牟利,而是说,不该把娱乐从生活中割离出来。快乐本是手段的结果,劳作的收获,过分追求娱乐,一是会助长人走捷径得到它的心理,忘记劳作的基础性。所以杜威说,“脱离了手段的目的乃是一种在感情上的放纵……情感上的留恋和主观的赞颂代替了行动。”二是将劳作行为当作一件苦差事,只有结果才可以享受,在这方面,工艺美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矫正畸形的娱乐。当然,很大程度上它并非有意矫正什么,而是用自身的行动证明,快乐不只出现在结局,更遍布于创作过程当中。美的快乐不是最后才收获的,创作过程的享受或许更能体现生活的价值。
象牙细刻 钱塘观潮 薛佛影
绒线编结 孔雀披肩 冯秋萍
空间的救赎特征
时代的要求具有普遍性,甚至强制性,不跟从它,就会落伍,与其相比,地理空间要求的却是个性。马克思在1848年曾说过,现代工业社会的产品销售需要不断拓展市场,产生全球化效应。它不但带来交通的发展,更会令“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会“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这里说的是时代的同质性,是全球化无可避免的趋势。就像金钱一样,它会磨平一切个性,“是个性的普遍颠倒”。若想在同质化的消费时代坚守个性,一方面要像马克思和杜威所讲的那样,不能将对金钱的渴望当作拜物教,将物质利益当作目的,另一方面则需要养护个性的土壤。土壤有多种来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就是地理环境。
工艺与地理的关系其实也就是与地方性的关系。在文艺理论界,“空间转向”近些年很流行,而且也迅速传入中国。这里面有多少概念炒作成分,有多少新东西不好说,但其中有个看法却值得工艺美术重视,那就是以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对抗全球化的个体空间迷失感。按照鲍德里亚的“超空间”概念,说消费时代的空间是可以被复制的,人们因此产生迷失感,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地方的特殊性没有了,人的个性也随之丧失。这就像一直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工,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已经没什么意义。何处是家园?他必然存在迷失感。这时候文学地理批评强调地方性的特殊性,强调个体价值,强调个人与地方性的交互整体性,对抗同质性的物化倾向,自然是有价值的。但这不是新东西,空间转向所反对的东西,对地方性个体价值的重视,马克思早就提到过。杜威1934 年也明确讲过,“人口与贸易的流动性削弱或摧毁了艺术品与地方性(genius loci)之间的自然联系……过去的艺术之所以有效、重要,是由其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可现在它们的作用却在于割裂自己的存在之根”。在维持自己的地方性,养护自己的存在之根方面,工艺美术有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上海的工艺美术,它们充分利用了上海地理空间的特殊性,在顺应时代大势的同时,逐渐形成了自己洋气、大气、人气的艺术特点。
所谓洋气,是指工艺美术的创新、多变特点。由于身处沿海的特殊地理位置,上海工艺美术近现代以来就以求新、多变著称,满足的是人们的好奇需求。如创刊于1884年的《点石斋画报》,其创刊词讲得很明白,就是“择新奇可喜之事,摹而为图……俾乐观新闻者有以考证其事,而茗余酒后,展卷玩赏,亦足以增色舞眉飞之乐”。画报包括民国时期的月份牌等,毫无疑问是用来赚钱的,但它们同时也通过审美的方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好奇心是人们的正当需求,是对生活无限性的回应,也展示了人作为生命不断超越有限性的自由力量。这恰恰是上海工艺美术的传统,也是今天仍在保留的特点。大气指的是工艺美术的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上海作为传 统的商业中心,作为商品生产与集散的重要场所,必然要有多元包容的能力,没这种包容,也就没有了商业。马克思说,这是资本的力量使然,资本的这种力量也塑造了地方性的文化与工艺。比如前面提到的月份牌,作为一种广告,它最初就是由传统的工笔画而来,后来融入西方擦笔水彩的技法;题材也由传统的山水仕女一变而为时尚女郎、汽车、飞机等。
人气说的是工艺美术的市民生活气息。由于商业氛围的影响,历史上上海的文艺就有鲜明的生活日常特点,目光更多投射于市民的消费与休闲生活。《点石斋画报》当初之所以创立,一是可以赚钱,二就是深受市民喜爱。此后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盛行,张爱玲小说的传播,新感觉派电影的兴起,包括王子淦先生早年的时尚鞋花创作等等,展现的都是宏大主题之外的日常生活。这部分主题很少关心时局大势,却多了份市民生活的烟火气,更贴近人们日常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可以在平凡中觅出 些许生存真义,不见得都是颓废。
上述三个特征只是案例,实际上,每个地理区域的工艺美术,都有各自应对消费时代的不同策略,都有自己的存活之道。存活需要智慧,需要在同质化的时代潮流中播下个性的种子,现在中国的工艺美术或许已经证明,或部分证明,我们并不缺乏这种智慧。(本文选自上海市社联第十三届“学会学术活动月”学术团体合作项目,“融合·跨界·协同——长三角工艺美术再出发”学术研讨会)
原文载于: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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