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毅东 谭玉龙 :文化产业背景下“手造”的现象学阐释(二)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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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魏毅东 谭玉龙 :文化产业背景下“手造”的现象学阐释(二)
时间:2024-07-29      来源: 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浏览量:11      分享:
三、文化产业背景下“手造”实践及其意义
然而,自从人类社会进入了工业时代以来,大批量、标准化的机器生产逐渐取代了传统的手工生产,主导了人类生产,大多数人被剥夺了面向“物”、与“物”对话的机会,他们不再参与“手造”实践,而是从市场上采购各类工业制品,填充和覆盖他们的生存;即便产业工人也不再面向“物”,而是面向“机器”和“原料”,不再面向世界,而是面向阻断了季节和自然的厂房。工人在厂房里的劳动不是完整意义上的身体活动,而是机器生产所固定下来的单调而重复的躯体动作。这是产业劳动的实质,即马克思说的“局部劳动”。“局部劳动”需要的只是“局部工人”。马克思说:“每一个工人都只适合于从事一种局部职能,他的劳动力变成了终身从事这种局部职能的器官。”[12]这是马克思对18世纪工业革命初期手工工场里的工人的论述。进一步地,工业生产把劳动分割得更为精细和复杂,而劳动者的身体成为机器的工具。马克思说:“各种特殊的局部劳动分配给不同的个体,而且个体本身也被分割开来,转化为某种局部劳动的自动的工具。”[13]在这种意义上,不是工人操作机器,而是机器操纵工人。工业生产已经被分割为异常复杂和精细的工序和工种,相应地产业劳动被分割为异常单调和无聊的操作,正如美国管理学家乔治·埃尔顿·梅奥说:“在机器上实际操作所需要的技能却日益简单化了,他更多的成为一个机器的仆人,而更少的成为一个机工。”[14]在工业时代,人类原初的身体及其生命体验被工业生产肢解为机械性的肢体及其力学运动,自由而饱满的生命体验被抽象为计件工资。在此境遇下,身体被工业生产系统所俘获和囚禁,不再知觉,不再与“物”对话,只是机械地执行着工业生产所规定的肢体动作。

  同时,人们的日常生活也被工业生产与消费所设计和规训,其内容与形式甚至细节方面都体现为高度的商品化和同质化。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认为,现代社会中,人们被技术理性所控制,日常生活本身也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之中,即使是闲暇活动也被资本所统摄和操控,人们无法从中获得自由。因此,必须颠覆这种僵化的日常生活,“恢复到前现代那种人与人性和自然欢乐交流的状态”[15],在节庆、游戏、旅游等活动中,恢复至有生气的原初生活状态,以疗治现代社会生活的异化。

  可是,现代社会中的节庆、游戏、旅游等也被工业化,成为娱乐、旅游等文化产业。它们提供娱乐,却也废弃了身体实践,阻断了原初身体对世界的感知。美国身体美学家舒斯特曼在《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中认为,大众传媒带来娱乐方式变革,各种娱乐制造了煽情的感觉主义和更极端的震撼手段。“这些改造方式在激发感知和满足刺激的同时,逐渐削弱了我们保持安静、平稳和持续注意的能力。”[16]舒斯特曼认为,解决之道是恢复至“充满生命和情感、感觉灵敏的身体”[16]P11。这是身体的原初状貌,即前工业时代人类身体的日常状态。

  人类当然不可能回到前工业时代。然而,现代文化产业的结构是多元的,存在文化消费与身体表达的空间。一方面,文化产业背景下的“手造”正在积极探索产业化道路,重返现代人类的生产与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作为文化产业,“手造”的单件量或少件量的手工劳动无须分割劳动者的智力或体力,因此保持着劳动者的身体的整体性。这也正是“手造”的独特价值之所在,它保存人的原初的身体,而不是分割和异化身体。由此,“手造”实践成为现代人类的生存意义的重要来源。

  (一)回到身体本身

  现代工业生产以严格而细致的劳动分工为前提,生产被分解为万千种不同的工种和工序。产业工人被固定在生产流水线上,只需熟悉与负责其中一种或几种工种或工序即可。产业工人的身体像零部件一样被镶嵌在工业生产的机械系统中,按照预定程序重复执行某些操作,劳动变得极为单调乏味,这就是马克思所谓的“异化的劳动”。在异化的劳动中,“生产不再从人的身体性所本原的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出发来进行,而是由生产线本身的客观运转来决定。”[17]劳动被简化为有限的、局部的肢体活动,不再像前工业时代的工匠那样自由地、整合地运用自己的身体。原本充满生气与灵性的身体被驯服和改造为一架机器,原本充满丰富的身体体验的劳动也被分解和简化为“片面的”劳动。德国社会学家、哲学家齐美尔认为,现代机器生产过程中人所完成的只是整个生产过程中的某一片段,他将这种劳动定义为“片面劳动”。他说:“奉献者再也不能在他的所作所为里看到自己,他的作为显示出一种与整个个人的心灵的东西很不相似的形式,而且仅仅作为我们的本质的一个片面的局部,对我们的本质统一的整体性是无所谓的。”[18]工业生产要求的自动化与半自动化的制造方式,呈现出一种非人格化的意志,成为禁锢人类自身的异己力量。于是,劳动者的身体被驯服,被改造,演化为单纯为了响应机器运转的麻木的和“片面”的肢体。这样,现代人类的身体被机器和厂房所阻隔,不再投向“物”,不再与世界展开对话,“不再能深入到他的整个生活体系的根基里去感受它。”[18]P116劳动者不仅失去身体本身,而且也失去了经由身体而抵达的生活世界。

  而今,文化产业蓬勃兴盛,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文化产业多元发展为修复“片面身体”并回到原初的身体提供了某种可能。作为现代文化产业的一部分,“手造”在最大规模上组织现代人类重返身体实践行为,重温各类手工制作,发掘原初的身体体验。在“手造”实践中,手以及整个身体对“物”的接触、对材料的纠缠、对工具的角力、对器物的叩击、与世界的对话以及这个过程中身体的震颤,是现代人类通过身体实践获得的珍贵的身体体验和生命体验。在“手造”体验中,身体及其感官通过“手”这一枢纽实现了融通和关联,身体的感知能力得到修复,身体恢复至其原初状态,又回到了身体本身。一些“手造”项目借助现代传媒技术手段还原了前工业时代人类生存的局部境况,营造手工制作的虚拟空间,体现为手工展览馆、作坊、体验厅等。2022年9月开始运营的“山东手造”体验展示中心,便为人们提供了鲁绣、柳编、皮艺等“手造”项目的体验空间。这些传统“手造”项目为现代人类提供体验,同时也为他们营造了身体表达的空间,缓解了他们的工作生活压力,焕发了僵化了的身体活力。经由“手造”实践,人类从现代世界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回到心身一体的原初状态之中。

  (二)蕴涵生命体验

  在前工业时代,“手造”实践曾经是人类重要的生存方式。人们制陶烧瓷,木作髹漆,锻打铸造,纺纱织布,裁剪缝衣,编织刺绣,张灯结彩,等等。人们直接以身体投入生产、生活、娱乐等生命活动中,并在身体的实践中反复体验生活的苦涩与甜蜜,生命的悲怆与愉悦。“手造”承载了人类的丰富的情感和想象,蕴涵了深沉的身体记忆和生命体验。“手造”作为身体实践何以能够蕴涵情感和生命体验呢?

  传统上对情感的探讨有物理主义和心理主义两种思路,前者认为情感是外界刺激的结果,后者认为情感是人的心理能力。然而,梅洛-庞蒂通过探讨性欲,否定了这种表象式的思维,在更一般意义上揭示情感特别是爱情的本质。性欲的表现形式就是爱情,它反映的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炽热和隐秘的愿望。按照梅洛-庞蒂的观点,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爱情,首先就是身体意义上的一种活生生的愿望,是“一个身体针对另一个身体”的趋向或向往,而不是“不是针对一个我思对象的我思活动”[3]P207。因此,情感并不是某种抽象的心理能力,也不是某种外在的物理刺激。人有情感,乃是因为他有身体。身体是情感的承载者,也是情感的发生地。一种情感直接地就是一种身体的姿态和运动,一种身体的姿态和运动直接地就呈现为一种情感。任何真正深刻的情感都离不开身体及其实践行为。

  “手造”之所以能够蕴涵情感,是因为人在“手造”实践活动中须将自己的身体投入其中,以身体调度整个的自己——包括他的力量和技艺,他的智慧和想象力,他的意志与疑惑,他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祈愿等,并通过他的双手,叩问“物”,纠缠“物”,改变“物”,他自己也为“物”所改变,成就为他的充满艰辛却也温情脉脉的生活世界。在岁月经久的反复中,身体的“手造”实践也就成为“手造”实践的身体,与“手造”实践的身体相伴随的,是他的情感、思想、意愿、生命感等。

  在工业生产仍占主导地位的今天,现代人类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被工业生产规训和固定,劳动中的身体不是自由的身体。工业生产在本质上拒绝生产者对产品的个性介入或干预。工业生产线上的工人必须遵循既定的生产程序和生产标准,严格操作,容不得丝毫的个人发挥。产业劳动克服了手工制作的个性化特征,变成了单纯技术的表征,技术与艺术、产品与情感发生严重的断裂。在现代社会,劳动者的生产环境、身心健康保障等方面都得到显著改善,与马克思讨论的工业革命时期的产业劳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现代社会的人类生产仍为工业生产所主导,甚至在个别领域,人类劳动进入了信息更为密集和超载、精神更为紧张和焦虑的境况。吕品田先生说:“复制化的现代生产方式决定了现代人在人文意义上的‘孤独’和‘绝望’。”[19]可以说,现代生产方式成为现代人的情感和生命感荒芜之地,令人不堪重负。

  可是,文化产业背景下的“手造”组织现代人类重返身体实践,为现代人自由而整合地使用自己的身体提供了可能,为身体蕴涵情感、承载生命提供了文化空间。“手造”实践中,身体与心灵是一系的。因此,实践的身体总能蕴涵情感和生命体验,这与工业生产迥然有异。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说:“手与机器根本的区别在于,手总是与心相连的,而机器是无心的。”[20]以现象学立场看,身体既非单纯的物质,也非单纯的观念,身心总是不可分的。“思想、观念、情感、意愿与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的姿态、表情、言语、动作浑然天成地结合在一起,以至他的身体直接就是思想的表露,而思想也只有借助于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动作才得到最恰当的表达。”[6]P94身体不仅是思想与情感的载体,而且直接的就是思想与情感,反之亦然。“手造”所以能够蕴涵情感,不是因为人把情感抽象地投射其中,而是因为“手造”作为身体实践行为直接的就是情感本身。正因为“手造”行为是心与身、灵与肉不可分的活的显现,是人的生存本身,它才蕴涵思想与情感,伴生期望与愿景,弥漫生命体味。理查德·桑内特认为,“技能型的工作并非缺乏想象力,获取技能给匠人带来的情感回报包括能在可感知的现实中找到归宿,能够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9]P5。作为身体实践,“手造”蕴涵人的浓厚的情感,寄托美好的愿望,由此释缓乃至消解工业时代现代人的情感与生命体验荒芜等问题。在文化产业背景下,“手造”惠及至更多的人,复活了为社会分工及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所一度僵化了的身体,焕发了一度荒芜的情感与生命体验。

  总之,文化产业背景下的“手造”实践恢复了身体与世界的联系,焕发了现代人类的生命力,蕴涵了情感与生命体验,重建了温情脉脉的生活世界。

结语

  在现代文明及生产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提倡和阐释“手造”,意图并非使社会生产倒退到前工业时代的手工制造,而是在工业生产仍居主导的现代世界里,为人类的身体及其感知、情感生活争取和保留一定的空间。在文化产业背景下,“手造”复苏,重返生活世界,为现代人类寻求感性生存空间、摆脱技术理性束缚提供了某种可能。作为文化产业的“手造”组织更多的现代人进入身体实践活动,恢复人与“物”和世界的对话,焕发身体及其感知。在“手造”实践中,身与心、灵与肉的浑然一体的“人性”得到了活生生的显现。由此,现代人类在身体力行的实践中,得以蕴涵这个时代的情感生活,建构这个时代的诗意人生。研究“手造”的身体属性及现象学意义,有助于探析文化产业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手造”传承的价值与思路,有助于揭示当代中国人的身体意识、情感与心灵生活的领域,重新寻找和建构当代中国“手造”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魏毅东,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谭玉龙,临沂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书鹏

文章来源:民族艺术研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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