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学芹:库淑兰的艺术_中国工艺美术学会
一位西方的美术史家说过这样的话:“在艺术史上,实际上没有‘艺术’,而只有艺术家,亦即那些在处理形与色的平衡关系上有着惊人天赋,能够使之显得恰到好处的男男女女。”可是这些男男女女几乎都是上层文化有名有姓的艺术家;而创造了丰厚民间艺术的广大艺术家们,特别是妇女,则是默默无闻的,也是无人记载的。今天,该是对民间艺术家著书立传、弘扬她(他)们的艺术的时候了。,基于这种认识,我应《汉声》杂志之约,写了这篇文章。
库淑兰
我们常见的民间剪纸,是单个单色的窗花顶棚花、喜花、墙围花或门笺,均用于节日装饰环境或婚丧生辰的礼仪活动,它属于象征吉祥、寓意幸福、祈愿生命繁衍的传统民俗剪纸。近年出现反映农村生活的新剪纸,也都是不超过一尺的单色画面,剪纸形式未发生根本变化。1988年,北京中国美术馆为库淑兰举办了个人作品展览,展出的一百多幅作品,全幅为彩色剪纸贴画,有的宽达一两米,形式奇特,内容新颖,使观者耳目一新,令专家赞叹不绝,认为库淑兰创造了奇迹,不少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和中央美术学院收藏。我怀着探索库淑兰艺术的浓厚兴趣,在一年的不同季节,三次赴旬邑县访问这位民间艺术家。
乘汽车从西安出发,越过秦都渭水,径直向西北黄土高原驰去。约四个小时,就进入了重叠连绵的高原山区。翻过两座山,坐落在沟壑川道的旬邑县城出现在眼前。
先去文化馆,参观了博物馆。原来旬邑县这个鲜为人知的地方也是华夏民族的发祥地。尚在六七千年前,这里的先民就创造了仰韶文化。博物馆藏中有一个崔家河原始遗址出土的彩陶罐,上面用三角、菱角形绘记着这里的山川、村庄、农田、不同的线、面组成一幅整齐而有变化的图案,其中闪烁着先民把握美的法则的智慧之光。
在窑洞中剪纸的库淑兰
三千五百年前,西周始祖后稷四世孙公刘率部族迁移此地开疆,立国日“豳”。在《诗经》中独具特色的《豳风》,即记录此地的民谣。《公刘》篇则详细诵颂了公刘迁居这里的经过。《七月》篇又唱出了周族先民居豳时桑耕生存的风俗和百姓的疾苦:“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无衣无褐,何以猝死?……春日迟迟,采繁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诗句如泣如诉,蕴含着沉挚的情绪和刻骨铭心的悲怨,表现出受贵族统治的农夫的心声,也映衬出古代豳地女子在风俗中的作用。使我惊讶的是,诗中描写的农耕气节和当时庶民善诗谱调的习俗,经数千年的历史,竟流传至今。我在文化馆见到一本他们采集选编的《旬邑民歌集》,内容丰富、生动、幽默、又容易朗朗上口,成为《中国民间文学集成(陕西卷)》中颇有风采的部分。除了语言内容的变化,歌谣的风格气质与《诗经》中的《豳风》一脉相承。其中农妇的作品很多,库淑兰的作品就有十四首。
记得丹纳说过:“艺术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豳人至今重视岁时节日和人生礼仪,已形成传统的民俗文化。在各种民俗活动中,妇女都承担着不露声色却又重要的角色。她们剪(花)、绣(花)、缝(制)、捏(塑)、札(糊)多种多样的美术品,以供民俗礼仪之需要。有趣的是,这里的妇女为使自己心灵手巧,在历史上就把传说的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视作自己的节日,称“乞巧节”。这一天,少女们扎糊纸人象征女神供拜,口唱《乞巧歌》:“巧娘娘,乞巧来,红桃绿枣摆出来。快把巧娘迎下来,教咱描风绣花来。递把剪刀您剪来,剪出花样惹蜂采。送上针线您纳来,纳的衣裙人人爱。”乞求织女神赐教巧艺。其实她们从母辈学会全套技艺,已成为巧女了,就如宋代诗人杨朴所吟:“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这“巧”是旬邑女子求美练艺的准绳。丰厚的民俗文化,正是库淑兰和她的艺术成长的肥土沃壤。
窑洞中的库淑兰
我急切地想见库淑兰。她的家离县城尚有十五华里,在黄土高坡上的平原地。我和发现她、支持她的文为群一起乘车上原,来到赤道乡王村,在靠近数十丈深的沟壑路前,有两孔年代久远的密洞,只见从古窑走出来一位个头低矮的老人,这是一位年有七旬、穿着极其朴素的普普通通的老婆婆,她就是库淑兰。她见我是个外地女人,显得格外亲热,上前握住我的手。听为群介绍我是从西安来的,她激动地唱了起来:“一朵莲花一棵根,同志来到我家门,让我心里暖烘烘,这比我娘家人还要亲。”表现出开朗活泼的性格和一片热情好客的情谊。
我被她拉着踏人窑洞,洞内幽暗的光线映照着简晒却整洁的陈设,面满壁鲜艳多彩的剪纸画、窗格贴满的剪纸花,却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很有目不暇接之感。只见靠炕的墙上,贴着一幅高至屋顶的剪纸画,中间端坐着一位身穿五彩花衣裙,头戴无数花簪的妇人,圆圆的脸,大眼睛,很有神气。又见窑洞内两侧墙上,也贴了穿着华丽的妇人。我问:“这都是谁”“老婆婆说:“是我,是剪花娘子!”库淑兰称自己为“剪花娘子”。接着,她动情地唱道:“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留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热哩来了树消钻,冷哩来了晒暖暖。进入了库淑兰家里面,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把景观。叫来童子把花剪,把你名誉往外传。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歌词辛酸又乐观,三幅《剪花娘子》正却显出了一幅圣洁高贵之神态,似乎已非凡人,而是超尘脱俗的仙子、菩萨。
《剪花娘子》 库淑兰
这些作品是库淑兰的首次创作。八年前,文化馆美术工作者文为群在各乡寻觅剪纸高手,听人说赤道乡王村有-位妇女剪纸出众,就带上多种颜色的油光色纸来到库淑兰的家,请她想剪什么就剪什么。库淑兰见公家人如此器重自己,激动不已,她说:“我剪了一辈子花,不被人看重。为剪花,老汉没少发过脾气。现在公家人送纸来是看得起我。”她展开色彩纸如获至宝,顷刻间,灵感的闸门被激情冲开,又唱又剪。她首先为自已在窑壁上剪贴出几幅自画像,又编了一首《剪花娘子》歌谣。从此,压在心底的创造潜能骤然爆发,连续剪贴了一百多幅作品。本来她上了年纪以后很少唱歌,可是诞生第一幅彩色贴纸画,她心里的歌又如喷泉般地流淌出来。
“剪花娘子”是她多年创造的主旋律。她说,自己经常梦见走在芳香扑鼻的百花园里,有无数美丽的花儿向她飘来。这时,一位身穿花衣、头戴鲜花、袅娜多姿、如仙似神的女子迎面姗姗面来。她把这位仙女叫“剪花娘子”,而“剪花娘子”也就是她本人。这是多年生活和艺术体验的幻觉,是自我意识的强烈表现。文化馆尊重民间作者,为其提供创作的条件,就成为库淑兰个性觉醒的契机。她创造了一种新的剪纸形式——彩色剪贴画,并且用它勇敢地表现内心世界和梦幻,对自己进行大胆的肯定和观照,在艺术中去实现自我;这在民间艺术中实属罕见,因而是库淑兰剪纸艺术的突出特点。
《剪花娘子》 库淑兰
我第二次来到旬邑县,正遇十几位剪纸作者在文化馆筹备剪纸艺术展览。库淑兰因病没能应邀下塬。她的这些艺友却告诉我不少她的生涯和轶事。原来库淑兰从小随母亲逃荒乞讨流落赤道乡,自十六岁当童并媳,就和秉性倔强暴烈的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有儿女,均离家独立生活;她虽年老,仍然不停息地劳作,并温顺地不辞辛苦地做家务。有一次麦收,她帮助老伴推车,没走几步,麦车突然倾斜翻倒,把她压在下面,若不是乡亲看见及时抢教,她早已不在人间。由于营养不足,老人的健康状况不佳,常头晕胃痛。但是,生活的艰难贫苦,没有泯灭她那开朗的性格和爱美的心灵。库淑兰和所有旬邑妇女一样,自小受廊地民间文化的熏陶,能飞剪走刀,擅绣风捏花。她会唱民间小调,可随编随唱。文为群帮她整理出六十多首民谣,从民间传说到情歌,从个人生活到打“东洋鬼子”的爱国歌,从儿歌到劝善歌,内容很是丰富,表明她有着一个丰富的感情世界,其中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蕴藏着坎坷的一生和对美的生活体验。这正是库淑兰艺术创造的永不枯竭的内觉资源。
我爬上黄土高坡去探望这位艺术家,却见老人正在侧窑炕上专心剪贴纸画,我关切地问:“您不是有病吗?怎么不休息?”她见我来,惊喜地边下炕接待我边说;“我躺不住,铰花心里舒服。”艺术活动已成为她的内在需要,一拿起剪刀,就像着魔似的忘掉一切病痛忧愁。
正在剪纸的库淑兰
这窑洞比较小,是做灶房用的,农村的锅灶往往连接:土炕。窑内土炕不大,却是库淑兰进行艺术创造的空间。当然,与画家的画室、工作间相比有天壤之别。她的工具与材料是剪刀,油光色纸和程糊。我看她用的全是小纸头、碎纸边,放在一个浅浅的筛面筐里。老人告诉我,纸是文化馆送的,大张纸已用完,每次剪下来的纸边舍不得扔掉,就积攒起来。这些废料在她手里均能变成有生命的造形语言,或剪成圆点,或剪成线条,或剪成形象的局部,然后贴在白色纸板上。她一面贴,一面布陈构图。炕上没有草稿,没有别人的图样,也没有自己以往的作品,要剪贴什么样的画面,全部都在她的心中,我发现库根兰对剪纸芝术往往表现田有如大诗人、大画家一样的执著沉迷心解神迷的心理状态。这时,她不食不眠,直到将心中的幻像剪贴勾化出来为止。可是,灵感又如值生些似的弄得她坐卧不宁。当一时想不起该剪什么的时候,就心急火慷,她对我说:“花剪好了,喝凉水吃冷懊也高兴。花判不好,三天两天吃不下,黑天睡在炕上,一夜起米几遍,队在窗边往外看,心里想:明天到底明防嘛“她擅于用歌品直按表达内心细腻的感情,说到这里,便换成民语唱起来:“我想起了张彩商她真能干,一锅做下四样饭,又是搅团,又是面,又是拌汤带稀饭一意思是在抱粗自己为什么不像张彩霞那么手巧。她从来没有满意过自己的作品,觉得总是不如幻想的那么美。”库淑兰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而且是一位充满活力的艺术家。
这次,我又细细地观赏了她的很多作品,并与老人在炕上握手促膝交谈。她对我的问题多用歌词唱出,很明显,她有转换视听形象的天赋。如窑壁上的剪花娘子多用花枝草叶陪衬,正中一幅的顶部,衬有红太阳、白月亮,我问:“为什么剪红太阳?”她就唱:“太阳出来满天红,个个神灵有人敬,无人敬我太阳星。天上无我太阳昼夜不行,地上无我太阳没收成。”原来她为太阳打抱不平,剪出贴在“剪花娘子”的最上面,以示自己对太阳的尊崇。月亮是夜晚人们的灯光,受到老人们的爱戴,她也唱了一段。听觉形象表达了视觉形象的意蕴,库淑兰是位集视听艺术于一身的艺术家,欣赏她的美术作品,最好也听她歌唱,才可能完整地理解她的艺术。她在用两种艺术表现不同的情感:以简单的民间曲调,徐缓地唱出她个人的苦难经历,音律悲凉凄怆,那哀婉自怜的词调,可催人泪下;以快速节秦唱出欢快、诙谐逗趣的歌词,又可引人发笑。可是,她的所有剪纸艺术,却是充满了乐观浪漫的气息,而无一丝哀怨低沉的情调。她用民歌宣泄人生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情感,在视觉艺术中又升华超脱,完全进人美的、神明的境界。在音乐中,她是现实中的自我;在美术里,她是理想中的自我。
两种艺术达到互补的效果,这是库淑兰艺术的又一显著特征。
“剪花娘子”库淑兰
她的剪纸艺术,仍然以民间特有的观念造形,即按照自己的审美要求,把储存的直觉感知的对象转换成幻想的形象,又依照自己理解的观念与理想去造形、去设色,表现出来就成为主观性很强的“心象”。库淑兰在剪贴自画像作品的过程中,始终伴随着幻想,尽管反复剪同一种题材,却幅幅有新意。如近十幅的《剪花娘子》,主要形象大同小异,但在发式、服装及色彩上尽情表现她心中的理想。有的是黑发加两层花环,而花环又用不同的色点组成;服装多有肩披,有如上辈人时兴过的结婚礼服。库淑兰在色彩、形状的组合上也给予不同的处理,又利用民间传统的云勾纹和金瓜纹加以变化装饰,如褶裙和黑底红花蓝饰边,或红底黄花蓝叶加黑花边,或加对比色彩的围裙。此外,她让“剪花娘子”或坐或站在五颜六色的大莲花上,洋溢着神圣高洁的仙气;有的“剪花娘子”或乘轿、或骑马、或持刀立于庭中,也都显得超凡脱俗、实在是她理想的化身。这些同类作品毫无重复之感。
在表现另一类题材时,她又以民间的“万物有灵”的观念,把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动物与植物、人与动物或植物的形象联结在起,创造出不少奇异怪诞的形象。例如剪纸《青枝绿叶白牡丹》,树身是一个女性形象,头上长出茁壮的枝干,树叶茂盛,开出无数美丽的花朵,人形树身的下部,扎下无数的根。它象征着妇女的一生,也象征着人类的强盛生命力。她还让电灯泡长出绿叶,宝葫芦腾云驾雾,让鱼、蛇长出人头,人身长出虎、鹿头……在她心中,天地,人和万物是相通相联的,也就表现出极为丰富的想象力和提炼、改造、重建全新形象的创造力。库淑兰的色彩感觉很好,她的色彩观念是从民间刺绣艺术中培养出来的,即追求鲜亮的色调。她擅于把红、黄、蓝三原色作基本的对比色,然后巧妙地用绿、紫、粉等作补色,再设黑、白(多利用白底色)加以协调,使画面色彩丰富而不杂乱、生硬,给人明快热烈的美感。所有配色与纯真稚拙的造形十分协同吻合。构图以繁取胜,每幅画面都用许多有特定内涵的植物花朵或动物、人物陪衬,主体突出并富于装饰性,表现出运色布局的心智才能。库淑兰的艺术风格是鲜艳瑰丽的,又是淳厚大度的。
《青枝绿叶白牡丹》 库淑兰
我第三次来旬邑县访问库淑兰,正值在这里参加中国民间剪纸理论研讨会议。我和代表们一起上塬,看到她已搬人公家为她盖的新房院里。窑洞故居仍然保持原来的面貌;因为这是她创造的艺术宫殿,依然可以供自己和人们观赏。新居的两间屋子是宽敞的,另有一大间厨房。屋子的墙上、炕的周围又贴满和挂满了老入的作品,库淑兰又生活在自己新的艺术殿堂里了。
老人穿戴整洁简朴,精神焕发。我们像老朋友一样手拉手亲热问候。我问她:“全国这么多代表来欣赏您的剪纸,欢喜吧?”她说:“欢喜!”却又说:“我做啥了麻”在她看米,剪花是极平常的事,还值得这样张扬,惊动众人码!库淑兰是在社会的承认中感觉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从而促使她把隐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感话语倾诉出来就是了,她别无他求。所以,在众口夸奖赞赏中,她显得那么平静坦然和谈然自若,表现出艺术家的素质和胸怀。
每次离开旬邑县,我都在想:像库淑兰这样的民间艺术家,在中国幅员辽阔的黄土地上,必有很多很多,她们如珍珠宝石,深埋在衣村的底层,是多么需要文化馆和美术家去挖掘发现、去引发她们的创造酒能。那时,美术界对民间艺术家更要刮目相看了。
本帖编辑 | 庞晨旭
作者简介
杨学芹(1931-2001),从1960年5月起,杨学芹任西安美术学院艺术理论教员,直至1986年离休。生前为西安美术学院副教授。曾发表学术论文20余篇,著作有《中国民间美术概论》(与安琪合著),《雕风塑韵》、《石雕、泥塑》(与林通雅合著)等。
供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工艺美术专业委员会